没错_这是一篇刘霍文

天路无期v2.0(32)休屠王子

当鸣镝声传来时,他不由在马上打了个哆嗦。他们离开的时候,营地里还是一片混乱。他不明白追兵何以来得如此迅速,只知道有若干小队人马,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巡查。然而他不敢靠得太近,不清楚他们是汉军,还是浑邪王的人。如今他已别无选择,只得旋身而退。

远远望见母亲和弟弟的车马时,他鼻子一酸,忍不住要落泪。喉咙里干得冒烟,像刀割般疼,涌上一股血腥味。他这才发现自清晨出发起,自己就忘了喝水。整整一天的骑行让他精疲力竭,可恨的是,他一无所获。开阔的大道已经被追兵封锁。而弟弟病重得无法骑马。小径多山石险阻,载着弟弟的马车无法通行。他苦苦搜寻,却找不到一条可以绕开追捕的路。

望着母亲形销骨立的身影,他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。我让你们失望了,他心想。原本以为我是这片土地的主人,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。

如果父亲在就好了。父亲是他见过的最强壮的人,像一座山一样高大,总是那么勇敢而自信。他从来不会让族人失望。

不!我的梦该醒了。父亲让我们失望了。他擦干了眼泪,努力迈步向母亲走去。

“如果到了半夜,我还没有回来,你们必须立即走。你要照顾好你的母亲和弟弟。”父亲的话从未有过如此的郑重,好像已经把他当成了一个大人。

“去哪里?”不知父亲是否听出了他声音里的颤抖。

“去漠北,单于庭。单于已经保证不会亏待你们。”

“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走呢?”他的眼眶湿润了。

“因为我必须这么做。”父亲看着他的眼睛说。

“是径路神给你的旨意吗?”他巴巴地问,神灵是他最后的安慰。

从记事起,他就知道,父亲的所有决策都要听从神的安排。他们在祁连天山为单于掌管祭天金人,是最接近神灵的部落。可是这回父亲却说:“日磾,我要告诉你一件事。其实——”父亲的叹一口气,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。终于,他说道:“其实金人从未给过我什么旨意。”

什么!他惊诧如遭雷击。“传说我们的先人可以——”

“传说他们可以和金人沟通,才被单于封于祁连山下。”父亲叹一口气说,“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,但我确实从未听到过金人的话。日磾,我现在都无法感知金人身在何方,也不知道它是否还在人间。”

日磾泪流满面。而父亲走向了他身为战士的宿命。

他心中充满怨恨。那尊凭空消失的神像。那个带领他族人走向毁灭的神。那个从未对他说过话的神。是的,日磾也从未听到过径路神的声音。他曾经以为,那是因为自己还小,未能领悟神意。但他现在明白了,这座神根本就是虚妄。

弟弟手脚冰凉,可是小脸却烧得通红。他从昏睡中醒来,母亲喂他喝下一口羊奶。他吃力地吞咽,乳白色的奶水从干裂的嘴角滑落。

“日磾,你应该带上随从,先走。”母亲早已从他的脸上读出了他的失败。

“不行,我们不能分开!”看着憔悴的母亲和虚弱的弟弟,他咬紧牙关说。

“车子走得太慢了,就算不被汉军抓到,他也到不了漠北了。”

日磾心中咯噔一下,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。看看弟弟的脸色,他知道母亲的话是对的。“那,还能去哪里?”他低下头,又重新变回一个小孩子。

“也许你可以去追寻金人。这也是你的使命。”母亲却平静地说。

金人?那个虚伪的神!据说它落入了汉人手中,日磾身边无人知道它的下落。“它抛弃了我们!”他手握成拳。

“对神明而言,并无抛弃一说。”母亲道,“你看这群山、大河、草原,神创造了它们。在我们到来之前,它们已经存在了几千年。之后,它们仍会存在,直到世界的尽头,劫火将一切焚尽。”

母亲来自西域。她总说有一天烈焰会将世界焚尽,而神明主导着这一切。她摩挲着儿子的发辫,说,“你父亲的族人定居于此,不过百年,太过短暂了。在神明眼里,也许我们和一颗石砾、一株小草,并无区别。神只是做着它必须做的事。而我们只能追随。”

日磾不愿相信,他也绝不能背弃父亲最后的期望。他无力地蜷缩在弟弟身边,宁愿相信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。

“哥哥,哥哥。”梦中似乎有人在呼唤着他。他猛地睁开眼,原来是弟弟稚气的声音。

母亲靠在车里睡熟了,弟弟却不知何时醒了。弟弟继承了母亲的眼睛。琥珀色的瞳仁在漫天晚霞中流泻出美丽的光泽。此刻他苍白的脸颊显得眼睛更大了,满是懵懂和无辜。日磾摸了摸他的额头,还是滚烫。

“哥哥,你会带我去找它吗?”

“它,是谁?”

“金人。”

金人!日磾心中一震,在弟弟耳边问道:“金人和你说话了吗?”

弟弟摇摇头。日磾心中重新燃起的希望复又暗了下来。然而弟弟沙哑而稚嫩的声音又一次响起:“我看见它了。它在一座山上。”

“山?什么样的山?”

“它没有祁连山高。它比祁连山小多了。”弟弟努力用孩童的语言描述着他所不理解的东西,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,“但是山上面有好大一座城。城里面不是穹庐,而是楼房,汉人造的。金人就在其中一座楼里。”

日磾浑身颤栗。弟弟不解地看着他,琥珀色的眼睛里华彩动人。他把弟弟紧紧抱在怀里。此刻,他最需要这小小的力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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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的决定很明智。”他们骑行在浑邪王的营地间,浑邪王的大当户铜离对他说。日磾不置可否,眼梢的余光瞥见了铜离腰际长长的弯刀。他赶紧收回目光。这柄刀上是否沾染了父亲的鲜血?一想到这里,他就无可抑制地心如刀割、怒意冲天。

“我知道你们会回来。”大当户说,“休屠王阏氏是我见过的最为睿智的女人。”

所以我的父亲就是一个愚蠢的失败者?日磾咬紧牙关,夹紧马腹,努力维持着冷静。

浑邪王的营地维持着原先的布局。他对这里不可谓不熟悉。就在几天前,他还曾是这里的贵客。如今这里却成了吞噬了父亲血肉的地方。还有父亲的贴身护卫,那些发誓守护休屠王的猛士们,全部都在这里陨落了,一个也不曾回来。他环顾四周,每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,都可能是他的血仇。而我必须要来这儿,为了弟弟。他稳住颤抖的双手,握紧缰绳。为了弟弟,为了活下去寻找金人,我必须来见浑邪王。

隐隐间,日磾又注意到浑邪王的营地与往日有所不同。老弱妇孺少了一大半,剩下的大多是精壮的男人。他们的脸上也不再茫然不安,不再漫无目的地闲逛。每个人似乎都带着任务行色匆匆。他于是想起了在路上遇到的一队队追兵。他和母亲决定折返后,很快就遇上了浑邪王手下的斥候,接着立刻有大队人马赶来,将他们押回营地。浑邪王怎么了?如果你们早就有这样的效率,日磾不由心想,也不至于被汉军痛揍。

浑邪王巨大的穹庐出现在眼前。刺眼的骄阳下,汉军的赤色大旗在风中翻滚。日磾心中一怔,也许在这里,他能找到答案。然而看到父亲殒命之所,心痛和愤慨汹涌而出,压过了理智。脑袋中如轰的一声炸开,连押送他的大当户对他说了些什么也统统都不记得。他只得深深地呼吸,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,手脚也颤抖地无法自抑。浑邪王!他会把我绑起来献给汉人吗?我不可能向他他们卑躬屈膝,我不也会向他们恳求。然而,为了弟弟…… 

大当户铜离皱着眉看他。他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糟糕。我做不了英雄,我甚至连直面自己的仇敌都无法做到。

“你还是个孩子,”母亲的话给了他勇气,“让他们以为你还是个孩子。”

他抹去眼泪,在心中对母亲作出保证。等他进入营帐时,感到自己冷静了许多。泪水和痉挛消失了,只剩下仇恨充溢于心。他看到一张张曾经熟悉的脸,仇人的脸,他必须记住的每一张脸。他们都在这里,除了——浑邪王。

那个狠毒奸滑的浑邪王不在自己的大帐中。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人。一个汉人,身着铁甲,在浑邪王裹着雪豹皮的宝座上肃然端坐。日磾好奇地打量着他。那人抬起眼,向日磾点一点头。日磾这才发现他年轻得有些过分,几乎就比自己大不了几岁,目光却如刀锋般锐利。

祁连天神啊,我知道他是谁!日磾不由倒抽一口冷气,心中的仇恨夹杂了恐惧,如坠冰窟。

“诸位贵人请退下吧,”首座上的年轻人说,“我要和休屠王子单独谈谈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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