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错_这是一篇刘霍文

【刘霍】天路无期v2.0(30)伊即轩 - 二

营盘处不远,就是汉人正在新筑的城。青灰色的厚重城墙高三四丈,尚在建筑中的城楼在微弱的晨光中矗立。虽然不比长安城,但这初具规模的城池,比之陇西治所狄道却是毫不逊色。城墙遮挡了了视线,挡住了湍流不息的大河。而对岸,便是河西诸王的领地,是被祁连山上的融雪灌溉的土地。

我来过这里吗?大约是的。伊即轩回想起年幼时的一个冬日,自己也曾随父兄来到陇西。虽然控弦之士不擅舟楫,但是严寒总会助他们一臂之力。

每年入冬之后,大河上就会飘起巨大的冰块。那一年,伊即轩好奇地骑着自己的小棕马,来到河边查看。呼啸的北风吹过,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比父亲的穹庐还要大的冰块顺流而下,在碰撞中发出轰隆声响。

“快了。”领着他来的兄长对他说。

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,仿佛只是一夜之间,碰撞的冰块就结成了冰桥。坚冰数月都不曾融化,通往汉地的道路成为了坦途。“径路神啊!”年幼的他第一次被神灵的力量深深地震撼了。那是他第一次来到汉人居住的地方,见到了汉人搭建的坚固城池。

而眼前这座,比他幼年所见更高、更大。

汉人在这里建一座新城。伊即轩默默地看着那正在一一砌出的箭孔,心想,此地显然不再是一座边陲小城,而是一座枢纽重镇。他们想干什么,也就不言自明了。

相邻的大营中不时传来阵阵呼喊声,伊即轩皱了眉头。这么早,看来他是想吵醒所有睡懒觉的人?果然,身边一个护卫说:“骠骑在踢球,我们要不要也过去看看?”

“不用了,”伊即轩赶紧说,“我去营中等候他便可。”

这次随汉军前来陇西,骠骑给他配备了四个“护卫”。两个是他原河西的老相识。可当汉人的军队出现时,这些没种的却头一个向汉人屈膝,已经被编入了汉朝皇帝的胡骑营。他们都自认为前途可期。

另外两个则原属句王高不识手下。伊即轩曾经听在单于庭说过高不识的名号,但他如今已经是汉人所封的宜冠侯,他的手下也算是胡骑营的元老了。对于骠骑踢球这件事,伊即轩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避开,就是因为这两人说起前次大战的情景。“我们已经过了休屠泽”,那人说,“可是却突然停下了,因为没有收到公孙敖的消息。那两天,我们只能轮番踢球。最后骠骑对我们说,他不能再踢了,已经浪费了两天时间…… ”

好像他会亲口跟你说话似的,伊即轩愤愤地看着那护卫得意洋洋的样子。但想到对方曾经就藏身在不远处,还踢着球,伊即轩就不由握紧了拳头。球场上又传来一阵喧闹,让人头疼。

骠骑并没有让他久等。

“楼专王,听说你的身体好多了。”帐门掀开,进来一个轻盈矫健的年轻人。他一身蹴鞠的玄衣,随手抹去额上的汗珠,又接过侍卫递过来的水囊,一饮而尽。

看来这小子今天又玩得很开心,伊即轩心想。他的身体其实早已好得差不多了——自他们从长安启程,每接近草原一程,他就感到力量回来了一分。长安真是个鬼地方,人多而喧闹,夏天还热得不行,据说连汉人的皇帝都只能躲到山上去避暑。伊即轩不知道他那些向汉人屈膝的同族们是怎么熬过这么多年的。也许,屈膝之后,对草原、高山和北海的记忆也会淡去。

“看起来你精神不错,”骠骑又颇有兴致地打量着他,“也许不日就能上马出猎了。”他说得轻松,可是脸颊紧绷没有笑意。

伊即轩只是礼貌地点点头。

霍去病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年轻。眼前的他未着戎装,只是一身蹴鞠装束,再加上双颊的红晕,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装腔作势的小孩。这总让人忍不住猜测,也许他只不过是汉人皇帝摆在台上的人偶。而有人在他身后,暗中掌控着大局。

骠骑随手脱下蹴鞠用的黑色绸衣,侍卫们飞速为他套上绛红色的戎服。伊即轩知道,汉人就喜欢用这种红色凸显他们的威武。接着他们又熟练地为他穿上铠甲,系上裹袖,换上了马靴,腰带上挂了长刀和箭袋。这一身行头下来,就在一瞬之间,他好像长大了不少。

“来吧,我们去城楼上看看。”霍去病不等他回话,便转身大步走出了帐门。

这是伊即轩第一次获准登上城楼。城楼上视野极好,宽广的河面映入眼帘,远处连绵的山谷和草场也在晨光中渐渐清晰起来。什么时候才能渡河?伊即轩亦步亦趋地跟在霍去病身后,一边心中盘算。

等渡过河,他就自由了。就算有几个“护卫”,又能奈他何?在河西的土地上,他自信可以甩开汉军的追踪,去寻找他幸存的族人,去投奔单于庭。在汉地憋屈地生活令人生不如死。而自由是多么美好,河上吹来的凉风,仿佛已经带着故土青草的芳香。

可是回去之后又会如何?他的心不由地收紧。若回到单于庭,他还能夺回领地和部众吗?没有了这些,他还算什么呢?贵人们会认为他是一个英勇不屈的战士吗?不,更有可能,他只是一个丢盔卸甲、灰溜溜地从汉地跑回来的败将。若是这样,他将失去一切,与废人无异。

我的力量来自于哪里?这是一个谁都没有把握的难题。

伊即轩自城墙上抬头远眺,对岸山林掩映之处,隐隐可见大片灰蒙蒙的营帐,却看不到任何牲畜扬起的尘土——他们大多还在沉睡之中。浑邪王和休屠王,伊即轩想,现在就看他们如何选择了。如果他们竟然就这么放弃了最后一搏的机会,乖乖地向汉人屈膝,那我真的就一无所有了。

据浑邪王和休屠王自称,他们是为了躲避单于的怒火,才不得不率领河西所有部落投降的。消息传来时,河西诸王已经倾巢出动,不日将抵达陇西边境。汉人的朝廷里一片震惊。骠骑将军霍去病匆匆带着一万人马,日夜兼程赶赴陇西。当然,他还不忘了带上伊即轩等人。汉人往河对岸派出了数位使者。两日前第一批使者刚刚回到军中,霍去病便逐一找伊即轩等人谈话,以判断浑邪、休屠所言真伪。这小子做事还是有些谨慎的,伊即轩不得不承认,但是我又怎么会让你知道真相呢?

说实话,真相如何,伊即轩自己都无法判断。

“楼专王,据说你曾经是下一任须卜骨都侯的人选?”霍去病忽然问道。

伊即轩默然点头。单于挛鞮氏之外,最显赫的就属呼衍、须卜两家。呼衍氏在左,须卜氏在右,族中贵人分任左右骨都侯,主管刑罚、断狱听讼,是单于庭最重要的辅政大臣。而今这一切都与他无缘了。伊即轩只能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。

“那么你可曾协助骨都侯判决过死罪?”骠骑认真地发问。

“当然。比如去年赵王暖訾叛逃归汉,他兄弟就被处死。”还有那些在河西给汉人通风报信的人,也应该通通处死!伊即轩愤愤地想。

“那么右贤王呢?”骠骑问。

“右贤王?”伊即轩不解道。

“右贤王败于大将军之手,最终也无法夺回阴山之地,难道不是大罪?”

伊即轩知道汉人的将领只要延误失期就是死罪,但是他们往往又不会死,只要交出一笔赎金。于是他淡淡讪笑道:“战败固然是重罪。但量刑却需反复斟酌,确保公正。”

“什么才是公正?”骠骑问道。

匈奴并无法律条文,刑罚全凭骨都侯的判决和单于最后的核准。但伊即轩却从不觉得汉人那些可以随意修改的法律,就比匈奴高明到哪里去了。“什么是公正?”他可以对此侃侃而谈,“曾经有贤明的骨都侯说过,一个判决,若大家都觉得公正,那便是公正。若众贵人们都觉得不够公正,那便不算是公正的判决。”如果连右贤王战败都是死罪,那么贵人岂不是人人自危?

霍去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,又问道:“那么白羊王和楼烦王呢?”

“当然也没有判死罪。”他俩跑到单于座下摇尾乞怜,如今过得竟也不错。

“那为何单于要处死浑邪王和休屠王呢?”

为什么河西二王会得到不同的判决?他们与之前战败的诸王,到底有什么不同?伊即轩早就知道他有此一问。一路上,他想了很多种答案。“我猜测,是因为二王丢失金人,天神震怒,要杀二王以平息径路神的怒火。”

话一出口,他却有些后悔。看对方的反应,这个理由仍有些随意,也许他并不会相信这些鬼话。果然,霍去病忍不住笑了。没关系,伊即轩心想,就让这小子再得意一会儿吧。

可是霍去病突然转过头,正色道:“我看另有原因。”

又是哪个该死的叛徒和他说了什么?伊即轩手握成拳,只听他说:“是因为左贤王。”

伊即轩猛然睁大了眼睛。一时间,关于左贤王的记忆穿成了一条线——自己的确忽视了这一种可能。“据说,是因为浑邪王在祁连山向天神祈祷,诅咒单于早死,可以让左贤王早日即位。”霍去病淡淡地说。

“浑邪王不可能做这种蠢事!”伊即轩脱口而出。除非——是你?惊骇之下,他感到后背的衣衫被汗水浸湿。阳光不知何时消失在云层之后,河上的微风竟变得格外阴冷,让人忍不住打个寒战。他咬紧牙关挺身而立。好在那个得意的小子并没有在意他的异样。

“他有没有做,其实已经不重要了。”骠骑只是注视着对岸的山峦,笃定地说,“关键是单于拒绝救援河西,河西的贵人满腹怨言。而左贤王英勇善战,才识明断,收拢人心,正有冒顿单于之风。”

是的,单于绝不会允许西边也出现失控的诸王。而浑邪王最终只能选择投向汉人,这看起来竟然越来越像是真的了。那单于会派谁来替代他们统领河西呢?伊即轩脑中立时出现了一大串名字,他们个个眼红着河西诸王的领地。单于若要动手,贵人们都不会反对这个判决的。通往西域的要道,正如群狼争食的猎物。就算有人在一旁虎视眈眈,也不妨碍他们动手。

如果这是真的,伊即轩痛苦地想,那浑邪王真的就无路可退了。可就算他在汉人的土地上活下去,他也不再会是扼守咽喉要道的名王了。他的部众会被编入汉军,不可能再有自己的领地,也无法率众在草原上驱驰。唉,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。当雄鹰被拔去了羽毛和利爪,这和死去,又有多大区别呢?

等他回过神来,天已是大亮了。脚下城墙的巨大阴影缓缓地退了回去。而河对岸的山丘原野开始有了鲜亮而温暖的色彩,营帐里也有了动静,仿佛被阳光赋予了新生。

“据说这些天天气都会不错。秋高气爽,是纵马出猎的好日子。”骠骑打破了沉默,“你看起来兴致不错,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去。”

我兴致不错?你这小子是怎么看出来的?然而伊即轩却不由问道:“去那边?”

“是的,”骠骑道,“希望没有看错你。”

还是一个装腔作势的小孩。伊即轩在心里嘟囔着。然而他的话,却不能不反复掂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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